睡时，夜半时分。

醒来，微蒙蒙亮。

时间依然定格于2022年8月8日清晨(阴历七月十一日)。

早8点，北京地铁17号线。

接到弟弟电话。

奶奶已躺在那张我熟悉温暖的木床。

奶奶属虎，84岁。大家都说奶奶85岁。

地板撒了一片"我还要活着！我还有孩子！我想我孙子！"的跳动着的鲜血。

鲜血逐渐变成浅红黑、再变成黑红、最终埋没在一片尘土之中。

但无法磨灭她生命的火焰。

同时还有爷爷这位面向和善的倔老头。

奶奶闭上了眼睛。

我才仔细看明白了奶奶。

头发灰白、面颊微红、红色短袖镶嵌着各种飞行小动物的斑点、浅黄灰色的裤子、浅黄色的冰丝短袜、红色布鞋、银色圆形的耳坠、嘴里镶嵌的大银牙("哈哈")。

大红色配潮流衣服、鲜艳品牌鞋。

这就是辛苦了一生、养育了两女两男、两孙子、一外孙、两外孙女的奶奶。

多年已布满灰尘的多张身体健康福红色字，满满的贴在紧贴木床的白色墙面。

两名穿绿颜色工作服的医生目光呆滞且不抱有希望。

医生正握着抢救仪器站在两旁。

夹在奶奶的无名指上。

我知道奶奶怕疼。

每次疼的时候，脸颊都会一颤。

仪器中的生命波纹已不再"为家"跳动。

奶奶肯定在喊疼。

奶奶肯定在不断喊着我的名字"小龙龙、小龙龙..."。

全世界只有我能听见。

我每次回家用的生活工具包依然被奶奶放在固定的位置。

包装内外还是略微潮旧的味道。

我使劲的闻了又闻。

这是我多年以来，我使劲想抓住的味道。

原来这种味道依然都在。

这是我永远失去奶奶的日子。

屋子里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在送走奶奶的几天里。

让我又艰难痛苦成长的漫长日子里。

我迈向了一个又一个的责任。

我看清了生死。

我看透了世间百态。

我看透了人世间。

尤其是"人"。

我不去想奶奶为什么会离开我。

我想奶奶、想这个村落、想这些人事物、这些年带给了我什么。

而是我如何去面对、我如何做好接力棒、我如何做好家族新一代的榜样。

2022年5月的两个夜晚。

这是我与奶奶通话的最后日子。

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与奶奶唠什么。

无数次的唠叨。

无数次的叮嘱。

无数次的想念。

奶奶到老的最后一天，依然大脑清醒，不糊涂。

我故意大声且连贯的喊"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大声且连贯的喊"哎、哎、哎..."。

奶奶只有喊她奶奶时才能听清楚。

爸爸就在一旁开心的笑。

2021年5月的一天一夜。

这是我最后陪奶奶在老屋相处的一天一夜。

凌晨五点。

奶奶使了很大的劲，多次喊我吃饭。

奶奶炒的青菜，烧的hudu稀饭。

依然是家里的味道。

依然是多年没变的饭菜

一生都倔强的奶奶。

从院里到屋里、从屋里到院里。

使劲的喘着大气。

颤抖的端着锅碗瓢盆。

蹒跚着步伐上下台阶。

硬要把腰挺起来。

但目光坚韧且有力。

我开开防虫门，看着奶奶熟悉的进进出出。

不需任何人帮助她做力所能及的事。

她的儿女依旧继承了这份让我心疼的倔强。

骨子里的坚强。

望我辈依旧奋发图强且坚韧。

傍晚时分。

微醺的灯光。

泛黄的桌凳。

奶奶与我脸对脸。

没有笑意。

奶奶用那双劳累了一辈子且温暖的手。

卖力的、不断地扭捏着我的脸颊。

一口一声，谢谢俺孙子、谢谢俺孙子...

那时，我的目光呆滞。

我的脸颊被捏疼了。

奶奶又用这双慈祥的双手不断的揉搓着我的脸颊。

跟小时候给我搓洗面奶时的温度一样。

我知道的，我多年的心结打开了。

奶奶再多说几句话，我肯定泪流满面。

从第一天到头七最后一天。

我跟着当地习俗行拜大礼多次。

我陪着奶奶守夜最后一晚。

我给奶奶上最后一炷香。

当看到灵柩中安详的奶奶最后一面时。

我再也控制不住涌出的汩汩热泪。

几声奶奶、几声娘、拉不住的灵柩。

这是一屋子儿女、孙辈对她老最后的念想。

我跟着灵车慢慢的驶向殡仪馆。

我无数次的看向放灵柩被封闭的后排。

我看啊看，殡仪馆再慢点到。

奶奶没了！奶奶没了！

奶奶怕疼！奶奶得喊的多疼啊！

奶奶！奶奶~~！

酷热的太阳让我心里越发滚烫。

我呆呆的坐着，我没有跪着，我看向远处的麦地什么都不想。

围栏外的地上扔了乱七八糟发丧的东西。

我一张纸都没没给奶奶带。

在外看着一缕缕烟伸向了天空，云彩多了起来。

奶奶被包在红色布的骨灰盒里。

脑子一片空白，此时神经告诉我，这就是奶奶。

我从来不懂死亡是什么概念。

现在，奶奶以自己生命的代价教会了我。

我抱着奶奶回家了。

我怕奶奶疼，我一直捧在我怀里。

我揉了又揉，生怕奶奶喊疼。

这是我第一次抱着奶奶，我搓了有搓，奶奶还是冰凉的。

可奶奶以前抱着我，是温暖的、笑呵呵的。

可奶奶以前打我屁股，扭我耳朵，我是能感觉到疼的。

我抱着奶奶回家，我再次抱着奶奶和爷爷一起下葬。

你们在里头，我在外头。

我脱去了身上的麻布。

穿上了家族的责任。

我是如此的深爱着爷爷奶奶、姥爷姥姥。

午间是家族人最后聚在一起吃饭。

是分开在几张桌子，而不是围在老屋泛黄的长方形桌子旁其乐融融。

酒精冲刷了我的大脑。

眼泪依旧不能原谅我的悔恨。

各类人群的话语熙熙攘攘。

午后，艳阳照耀，阵雨片刻而过，几声响雷贯穿了人心。

大家都说是好丧。

奶奶给晚辈们带来了福气。

当奶奶最后去世之后。

我的世界感觉变小了，但真的变大了。

下午，家事处理完成。

老屋正中央泛黄的餐桌的用途不再是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我相信还会有新的一代。

我和爸爸依旧留在这间老屋里。

不过，以后，只有老爸守着这个根了。

静悄悄的，让我感到窒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又真正缺失了一大片。

第二天。

我拿走了奶奶一直给我保留的生活工具包。

我放在了新家不起眼，但我一直会记得的位置。

我用奶奶给孩子们攒的钱，交了新房第一年的物业费。

今年的新房，我向奶奶承诺了许多许多次，来和我一起住。

这里，也属于奶奶，是必须属于奶奶，奶奶始终是家庭的一份子。

今年，我带着奶奶在天安门看到了毛主席，看了升旗仪式。

以后，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走过的每一步路，我都会带奶奶看看。

从出生到幼时。

我被爷爷抱在怀里，我奶奶给我换尿布。

我被奶奶在家里追着跑，第一次抓住我了，以后我跑的更快了，围着红色的圆桌再也抓不住我。

我和弟弟跟着奶奶去矿里吃早点，有煎包，炸糖包，辣汤，粥。

奶奶带着弟弟去家里找我。

一次我爬房梁，奶奶大声呼喊周围的大人，工地的大叔踩着提子抱着我下来，奶奶连声道谢。

我坐过爷爷的绿色吉普车。

我去过爷爷的矿办公室。

就在爷爷奶奶当时房子的后排办公楼第二层，最里面倒数第二个办公室，依然是泛黄的办公桌，绿色外套沙发。

我还去过爷爷在矿中央大办公楼的办公室，至今，我只去过这一次。

从幼时到上学。

小学离奶奶近，不想回家，一直陪着奶奶。

爸爸妈妈就去家里给我送换洗衣服。

我放学总是先玩再写作业，一家人好几口老少全都顺着我。

我骑三轮带着奶奶，奶奶坐边上，拐弯时，我故意骑快，吓着了奶奶，瞬间骂骂咧咧，"我是小龟孙"。

一家人围着红色的圆桌吃饭。

奶奶带着我去公园运动。

去矿医院陪着奶奶打点滴。

陪奶奶去找姑姑。

从上学到工作。

隔断时间回家，总要看看奶奶，奶奶每次都塞给我钱。

这是我最不愿提及的几年，这也应该是整个家庭关系的临界点，我们每个人都没明白。

从工作到现在。

奶奶骑着红色三轮车，我小跑，一起去隔壁村吃早点，两碗粥，两个大饼。

最后买了几条鲤鱼，买鸭蛋的时候一个一个数跟老爷子吵起来了，嫌我拿的葱小自己换了把大的。

红色三轮车还是爷爷当初为了让奶奶带着我出门专门为我买的，它就在那里，妈妈刚告诉我它的来历。

还有一个当时很流行的，白色立柱式转头的风扇，这也是爷爷为我买的，这也是我妈给我说的。

奶奶让我帮二姑找二姑的闺女，我找到了。

我给奶奶买了冰箱、吃喝、拐杖、轮椅，奶奶总是对我说谢谢，"俺孙子真好"。

经过了几年的磕磕碰碰，我发现，奶奶把她过去经历了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也想明白了，可她的孩子们没一个想明白。

很多年前，奶奶一直住在她的爸爸妈妈家里，直到奶奶的妈妈去世，又回到了老宅。

很多年前。

奶奶在失去因爬雪山而负伤回家休养的红军父亲时，在想什么。

在几年前，我的幼时，

奶奶在失去被旧社会缠足、绑头花、弯腰、拄拐杖、脾气语气都相仿的母亲时，在想什么。

奶奶的妈妈一直担心奶奶没地方住，我的爸爸妈妈给老宅返修好，告诉了奶奶的妈妈，奶奶的妈妈安心离开了。

那个时候，

我发现奶奶再也不再穿蓝色麻布衣，而是换上了新的款式，现在我才知道，奶奶想让孩子们幸福快乐。

我在日记本里写了无数次对奶奶的思念。

我在脑海里浮现出无数次跟奶奶的相处。

。

。

。

。

"---------------------写于2023年5月8日晚，距离奶奶周年还有三个月。"

我辈当自强！

应以家族振兴为己任！

严于律己！

培养后代，以身作则！